知識區

2007-09-08 19:59:12
文化行動作為一種社會實踐,怎麼看!?

 

因颱延誤的黑手論壇總算在牯嶺街替他們的十一年回顧做了總結,他們自己大概也鬆了一口氣。不過我卻完全遲到了,自己也覺得很好笑,因為我竟不是因為前一天在巫雲喝掛所以遲到,而是在步行去小劇場的途中花了快兩個小時逛舊書店。雖然錯過黑手紀錄片,但由於知道總是有機會再看,而且還多揀了兩本書--老舍的小說《老張的哲學》和余英時的論文集《歷史與思想》,所以也還是覺得頗為充實(如果不算那本難得發現,卻不可能狠下心蒐購的「三百七十塊」的巴金的「蝕--三部曲」的話)。

這兩本書和我一直關心的主題很相關,某種程度上也與論壇的第二場相關--社會運動的文化實踐,怎麼辦?!

中國(雖然這是個本土主義下政治不正確的詞,但你拿我怎麼辦?)自五四以來好像一直有一股討論繞著「文化」的論爭:文學/文學的目的為何?文學的意義為何?在進步的一方(相對於當時的保皇、保后、呼籲恢復傳統,甚至是那些呼籲從傳統中尋找進步性的文本而言),文學的目的被抬至透過文化改變傳統道德秩序的高度,希望透過文化性的實踐對帝國主義和軍閥與皇室這密不可分的壓迫結構背後的思維邏輯做出顛覆,切除偶像崇拜、君臣五倫。

打從那時候,作為一種革命工具的文學(文化),就絕不是「去政治」的,因為它本身就是政治。作為政治,左傾(批判的)的文學選擇了接近/再現現實來批判現實,拋棄帝王將相或者神鬼傳說,否定康有為論述的孔教,它們之中的許多批判至今都仍然有效。一直到兩股強大的政黨力量介入、利用文學,且與文學纏繞在一起之前,文學都還是作為無意識形態束縛的一種個人解放實踐方式(顯然文革樣版戲、統戰文學是另一個極端)。至於我更不熟悉的台灣鄉土文學論戰的那段歷史過程,也一樣是以高度政治化的方式進行著,裡面理所當然的包含了階級、社會關係、國族批判等等。

從這個角度看「文化類的各式文本」,那麼或許我們也可以說,這天的黑手論壇所嘗試進行對話的玩意兒,其實有可能反被論壇設定的命題所限制了。我的意思是說,我們其實都知道「文化」是一種社會實踐方式,可是經過無意識的設定「社會運動的文化實踐」,因而把「社會運動」與「文化行動」分成了兩個對立。但事實上,我們都知道而且都已經在做的,其實是同處於「社會實踐」這個架構下的「組織行動」與「文化行動」罷了。

雖然我在論壇預定結束的九點十分的前二十分鐘先離開了,可是當Chamber後來在MSN跟我提到育麟自己覺得當天沒有真正對到話的時候,我卻恰感相反。無聊可能是因為大家還是太客氣了,但不至於沒有對話。在我的想像裡,當鍾喬提到文化行動者的主體性,以及如何辯證地思考現實與美學的關係;當王芳萍提到她在意文化行動是否有政治性;當何東洪說應反觀社會運動的文化性;當沐子暫結論到我們期待文化行動與社會運動不該是兩極而應思考是否是一體兩面或者彼此滲透;其實對話已經成立了。沐子後面這句話,也正是鍾喬提供的文稿中的用語。

我記得,自己稍早曾與兩位應該匿名的好友KW提到社會運動與文化行動的關係,那時也仍以兩個對立範疇的方式談論它們。我記得說過覺得很幹,常背著十公斤的相機與器材(機身、鏡頭們、閃燈,以及為了事後立即上傳所需的筆電、稍早時還附帶同時拍DV)在街上跑,拍了萬張照片,不但得不到一點尊重,還會因為沒有分配活動主持人、器材、活動而被認定你--偷懶(但明明自己也曾寫過無數新聞稿,自己也曾參與所有的「例行公事」)。但是當該日負責人要發會後新聞稿時,或有任何人士要跟組織討相片的時候,所有的人卻又一副自然而然:「哪∼照片∼這是你的責任∼」的態度跟你討東西,實在令人感覺自己卑賤。

那時候W跟我說(當然現在可能也有些改變了)覺得每次自己都被當成活動的配角,好像美工是一個附屬於運動的工作;K則跟我說他/她正在做很多嘗試,但自己屬於的場域通常不被認為是運動者,而是表演者,很多說不出的無奈。K說:我也是在搞運動。W說:我從參與的過程學到很多東西,為什麼我以自己的方式表現出來卻不被認為可以是組織的核心工作?

文化是什麼?文化行動是什麼?那時候,我覺得我們的焦慮很一致:文化行動(文本產製)被當作社會運動的附屬品,一切要服務於社會運動的組織工作。今天之所以覺得自己很有收穫,也是因為自己發現了這過去的想法其實是附著在一個假的命題裡頭,因為不僅音樂可以是一種介入社會的質素,文化行動就是一種社會實踐。

不過假命題的意思還必須在幾個前提底下,首先是從柏偉說「文化行動者自己對自己的文化表現也會有焦慮」來看;再則是同意王芳萍對陳柏偉這句話的補充「文化替社運服務必須更進一步釐清以免誤解」;第三是同意日日春簡嘉瑩說的「主體與壓迫」之間的關係;或沐子提到社會運動的「組織」的目的。或許一一的釐清了這些,便能夠再前進一步。

我覺得柏偉的擔憂其實是沒必要的,因為我認為文化實踐雖然希望得到「眾人」共鳴卻不必拘泥於是否得到所有人的共鳴,而且對文化行動者累積個人名聲的擔憂在組織工作身上一樣適用。反倒鍾喬提供的文稿中的一句話另耐人尋味「也不知是幸或不幸地,差事劇團在類似於黑手的跨界行動中,終竟要與典範擦身而過,沒能在文化行動的光環中,如黑手一般交出亮麗而耀眼的成績單!...

誠然,文化實踐本身的美學問題很重要,但是能知道這美學背後的基礎為何,卻更重要。換句話說,當沐子提醒,沒有組織工作不會有黑手的時候,已經回答了柏偉的「美學自身」的問題。而簡嘉瑩那兒,所謂如何從受壓迫者的身上、從日常瑣事的一點一滴學習對龐大壓迫體制批判,也恰恰論證了「美學的意義與目的」。

對我來說,無論怎麼看怎麼讀怎麼聽,所有的人其實都是在講同一件事情,文化行動作為一種社會實踐,應怎樣與組織行動並行的問題,但是因為我先前說的,我們可能自己預先設定了假的對立,所以自己把自己推向泥坑,拔不出來。

這個假的命題,毋寧,該是對另一個焦慮的誤解,也就是文化行動者應如何認知到他的文化行動是與世界相關的,是與組織行動扣在一起的,而不是個人主義式的自我展演。如此一來王芳萍對陳柏偉的提醒或許就可以更順暢的被理解,因為陳柏偉應當不會認為「黑手工人美學」是樂團、樂手自身的產出。陳柏偉自己也說了,應該是「示範」不是「典範」。就像「差事」歷來的任何劇,或者論壇現場「海筆子」成員的各式參與,從來就不是自己憑空想像,而是來自於所見所經驗,而反過來又希望能凸顯壓迫、引起受迫者共鳴。我們在尋找的終究是一種方法,既是對應整個動員過程的又是批判地自我反省的。

作為集體產出、指向壓迫的實踐,不該有「誰服務誰」這樣的提問,這應當是所有與會者同意的。反而,拋棄「個人主義式的美學」概念之後,應該重新思考鍾喬對「始能(empowerment)」概念的提醒,而下一個問題應當是重新看見那些被淡化、忽視或遺忘的「文化行動者」主體。

我們都應該同意,在社會實踐當中,組織工作很重要、很繁雜。但是我們也應當同意,每個人對於事情的理解、情緒的表達,各有一套方式。但是我們可能忘記,或者真的不知道,社會實踐的組織工作、抗爭、與壓迫機構的對張關係也能以一種美學的方式來定義自己的步調、節奏、方法。我們很可能忘記,或者真的不知道,當帳棚劇卸除「表演中的導演--演員可能帶有的緊張關係」之後,一切工作分配、參與的自由度,也是一種組織行動。

組織行動也可以就是文化行動,文化行動也可以就是組織行動。彼此都是一種社會實踐。這樣的問題高度還不至於到「方法論」的差異,而是我們應當回到一種更根本的人與人的溝通與互動,它不是兩大群人本質上的差異,而是每個人之間從講話速度、肢體行為、思考邏輯內都存在的差別。溝通、互動、理解、合作,這是一場場以組織形式展現出來的社會實踐經常在做的,但它卻也是排戲、彈奏、書寫的基礎的。然而,至少在前半場多我還在的時候,現場的討論是基於「組織者」與「被組織的人」那樣的「始能關係」,這表現出來的是我們往往忽略了任何一場社會行動中,所有的參與成員彼此也是「始能關係」,就是滲透的呈顯。

「組織行動」與「文化行動」是不是對張的關係?我們期待能從實踐過程中得知它真的不是。但是我們如何知道,組織者不只是從日日春阿姨身上學習,而也能從劇團身上學習?我們如何知道,貝斯手不是從樂生院民口中抓取彈奏的音節,而也從組織者身上獲取音符?這或許也就是「文化行動內在的政治性」與「組織工作內含的文化性」的意義,若否,則不會有抱持客觀中立立場的導演經過拍片過程轉變、完成了「樂生活」,也不會有積極蹲下去的組織者寫成了「逃」。

鍾喬說,文化行動是未完成的,顯然組織工作也是。社會實踐總是未完成的,至少在今日。社會實踐之所以是社會的,正因為它不是個人式的,而它之所以是實踐,是因為它是抱著改變現狀的意圖的。但可能社會實踐撞見的敵人中,最主要的還不是那些稱不上無政府的小美學家,而是同樣以美學為名、抱持著排斥/對立邏輯的國族主義者。如果我們可以重新認定新的問題,撤銷「社會運動組織者」與「文化行動社會運動者」的對立,那麼或許就能更共同的對抗魔鬼般的敵人了,瞧它滿臉白晰麵皮粗劃幾條黑影的鬼似地在舞台上興奮彈跳。

姑且回到五四吧,無論是精通駢文卻好白話寫實的茅盾、對小資產身份焦慮與自我批判的巴金、針對突遭現代性架構之中國人進行揭露的魯迅,或是長征之後的毛如何在紫禁城喊出民族問題優於階級問題,與無時不身陷政治力最糾葛之焦點的陳獨秀,無論那一位給我們的參照都是對死寂、停滯、定性、單一化、神聖化的反省。從思考中國當初是如何一步步在「革命成功」的面具下一步步走上極/集權,和甩不去的「政治正確」的這點來看,不單文化行動是一個沒有顯而易見「目的達成」的社會實踐,可能「革命」也該是個反覆自我批判的生產過程。換句話說,當不同社會階段中顯現出那些曾經出現過的類似矛盾時,不但那些已被塵封的小說、戲劇仍將有批判力,街頭衝撞也仍然必要。

穿著藍白拖跳躍地閃過牯嶺街那些可能因為位處邊緣而尚未撤換的「水雷磚」,前一天大雨的殘渣仍然從磚下濺起(這就是為何稱之為「水雷」)--灑在剛才卡翠娜躺在莊育麟身邊卻側過頭來養舔的那塊皮膚上。回家後,約莫十二點,詭異地又下起了大雨,全球暖化似乎讓氣候真切的遲轉了一個月,但是我的生活步調卻沒辦法跟上,這季節,不止期待晴天嫌早了點,連改變穿衣與作息的習慣可能都還要多些時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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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ohwhatcity